【蔺靖】白藏主 下
05
鱼很美味，景琰尝一尝吧。
他无法拒绝。
晚熟的果子不酸很清甜，景琰吃一个吧。
他依然无法拒绝。
夜中廊下很凉，一起来看看桂花吧。
他还是无法拒绝。
观中的庭院，像是秋日的原野。龙胆，紫衫，杜若，肉蔻……大概也只是随意生长着，自由自在的丰盈着自我的姿态。也许更多的只是疯长的杂草。在秋夜中，开始结露。
秋虫依然在振翅，鸣叫，晚风和缓的拂过叶脉之间，也可以称之为乐音。
然后是桂花甜腻的脂粉味。
庭院中有一株桂花。不知年岁。
几年十几年是有的，几百年几千年，也是有的。但是这都没什么关系，只是桂花一期一会开放着。
如果不是萧景琰坐在这里，在这样一个夜晚看着，不会有人知道它在开放。
既使他不坐在这里，它也依然会开放。
“景琰坐在这里就好。”
蔺晨在木廊下套上一双木屐，向院中走去。
雪白华服的衣摆在草叶间沾染了露水。
萧景琰看着，蔺晨将一盏如同月亮一搬的宫灯，挂在了桂花枝上。
那是一盏非常精巧的宫灯，有楼宇宫阙，人影重重。
宫灯上的人动了。
萧景琰揉了揉眼睛。
宫灯上的人还在动。
“景琰呀……别看了。”
蔺晨苍白的手指托起萧景琰的下巴。
呼吸相闻。
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回来。
男人的嘴唇很红，唇齿间有淡淡的腥味。
果然是妖物。
“……那些孩子在那盏宫灯上？是不是？”
“对呀。”
“你为什么抓这些孩子？”
“……嗯？为什么呀。”男人微微眯起眼睛来，又开始笑，“因为……冬天快到了嘛，你知道我这道观在这荒无人烟的山上，冬日苦寒，哪里去找食物果腹，而且我是妖嘛，食物还是活生生的新鲜的好……诶呀，生气了？”
萧景琰霍然站了起来，却为难的不知该向何处迈步，只好重重的踩了两下廊上的木板，背对着他，狠狠握着拳头。
“……”
“真的生气了？”
“你不想说，不想告诉我，也不必编这些谎话来诓我。”
“要去哪里？”
“反正不在你这里。”
“景琰。”
“……”
“留下来陪我。”
他依然无法拒绝。
“从前有座山？嗯？不要山？那琅琊山好了。”
“……”
“山里有座庙？嗯？不要庙？那就道观好了。”
“……”
“道观里有个老……老狐狸……哈哈，观里有个老狐狸在给小皇帝讲故事……”
“……”
“从前有座琅琊山，山里有座观，观里有只老狐狸，在给小皇帝讲故事，故事实说啊，从前有座琅琊山……”
他们并肩躺在褥子上。秋天已经见凉了，白瓷枕却还未换下。
准确来讲，只有萧景琰躺着。
珍珠地划花的瓷枕，萧景琰的长长的发尾放在瓷枕之前的木盘上，拆下来的发冠摆在一边。
蔺晨盘腿坐在另一边，说要给萧景琰讲故事。
半个时辰过去了。
“观里有只老狐狸，在给小皇帝讲故事……嗯，睡着了啊。”
纸门被轻轻拉开，真正的月亮正在升起，找了一线银白进来。
地上的影子变了变，身穿白衣的男人多了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出来。
雪白的尾巴抖了抖，盖在了萧景琰的身上。
“……景琰啊，景琰。”
蔺晨从怀中取出一颗散发着淡淡光晕的珠子，伏羲八卦阵忽然出现在房间之中。
珠子缓缓落入萧景琰的胸口，消失不见。
“这辈子，你可不要再丢了。”
萧景琰没有醒，只是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尾巴。
“……也不要再来……”
蔺晨有些说不下去了，咬咬牙，转过头去看向外面的月色。
这月色，千年也未曾改变，只是冷冷的照着人世间的一切。
很多年以前，他却没有遇到如此年少的他。
“……来找我。”
06
萧景琰睡了十天。
他好像做了一场梦，但是和所有的梦境一样，醒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过，那是一个很温暖的梦境，似乎有什么失而复得。
蔺晨并不在房中。
纸门却拉开这。
桂花开败了，圆圆的宫灯却还挂在枝头，和月色遥相辉映。
他醒来，居然还是在夜中。
“……蔺晨……蔺晨？”
“哎呀？小郎君醒了？想我了？”
蔺晨笑嘻嘻的从纸门外探进头来。
“我为什么睡了这么久。”
“嗯……”男人又拿出一把扇子抵着下巴，“因为我是妖怪嘛，妖怪就是要吸人精气嘛，小郎君那可真是……啧啧……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景琰，你要去哪里？”
九华第一剑脱壳而出，罡风呼啸，萧景琰立于剑上，御剑而行。
“我去镇上。”
“去什么去！去也晚了！”
话没说完，萧景琰身形一展已化为一道影子往山下去了。
“……哎呀，还是和以前一个样子嘛。”
08
蔺晨依然盘腿坐在廊下，他身前放着一只竹篦，他嘴里叼着草梗，手里拿着几只紫苏，利落的掐去了败叶再用草梗束成一小束，在放进竹篦。
这事情他常常做，自然做起来也很快。
他身前还有一只圆白的宫灯。
既使在清晨，这只宫灯似乎还在发出柔和的光亮。
蔺晨停下手中的工作，往下远方。
大概是镇子的方向。
他愣愣的看着，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萧景琰不知合适站在开败的桂花树下。
小道士一脸惨白的看着他，脸上沾着血迹，一身黑衣全是污秽。
蔺晨抱起那只宫灯向他走去。
“山下的人都死了？”
萧景琰抬起非常锋利的眉眼，瞪着他。
“哎呀？难道没都死？不应该啊？”
九华第一剑在此放在了蔺晨的脖子上。
“你知道？”
“我知道山下是一场瘟疫，我还知道，你呢，拼命地想要救人，可是一个都没救回来对不对？”
蔺晨大概还是在毫无意义的笑着，看着剑尖从他肩头滑下去，坠在地上。
蔺晨还没打算放过他，对着他晃了晃手里的宫灯。
“你看我这个大妖怪还救了不少小孩子呢。”
“……”
“我还知道，你呢，现在心里就想啊，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无可奈何之事。可这世上就是有啊。”
“我将他们埋葬了。”
“那就很好了。果然像是景琰会做的事情。”
“像我？”
“对啊。”蔺晨点点头，将宫灯推了过去，“尽人事知天命，话虽如此，景琰不如再跑一趟，给这些孩子找个好人家。”
“你不去？”
“不去。”
秋天的叶子正在随风离开枝头。
“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不会觉得寂寞吗？”
“也会吧。”
大概是心头埋葬了太多年的情愫再次起起伏伏，蔺晨停顿了一下，才再次笑嘻嘻的开口。
“那景琰明年春天花开的时候，来陪我喝酒吧。”
09
春天。
很早的早春，因为院子里的一角还覆盖着积雪，所以其实会让人起疑。
春天还没有来吧。
然而院子中却有两树梨花开放。
雪白的花朵，盖满了枝头。
蔺晨坐在院子里喝酒。
一手支着膝盖，一手拿着酒杯，靠坐在廊下。
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的春天，都是一个样子。
连酒都乏味了。
院子的门，忽然推开了。
十七八岁的小道士，身着玄色华服，脚下拨开草叶向他走过来。
蔺晨笑嘻嘻的看着他，心里却想，龙胆紫色的小花，大概再过些日子也会开了。
桃花也会开，山樱也会开。
没有花，月色也很好啊。
喝酒的理由很多。
“景琰，来陪我喝酒。”
萧景琰觉得，大概他真的没有办法拒绝他。
这次，并不是因为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