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月过中天酒席才散,县里府衙除了县丞和师爷全是粗人,酒喝多了难免莽撞,李熏然倒像是没醉,笑着一一应了,等看桌上人除了没怎么喝的凌远全倒了,抹了把脸,步履平稳的往外走。
除了没跟凌远说话告辞,一切看起来都挺正常。
凌远跟着出了酒楼,看着李熏然扶着酒楼外头的旗杆杵着脑袋晕了会儿,到底医者仁心,凌远也还真怕这个小小的锦衣卫掉河里去,他可不会水,下不去救人。结果他想着想着走神没片刻,就见李熏然直接一头栽在了地上。
……
凌远蹲下来杵了杵人,默默地扶住人,抓过手来抬头望着月亮,号脉。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嗯,今天的月亮好圆呢。
低头看怀里,李熏然脸上被酒色熏出两块儿红来,看着更是俊俏。
虽然凌远知道官驿怎么走,可鬼使神差把人拖回了自己借宿的医馆,顺道翻了柜上一棵老姜出来温汤,然后吹凉了给人灌下去。
李熏然在他的床铺上,哼唧哼唧翻了个身,接着睡。
原来永乐帝御前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都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的主。
凌远合衣趴在床边,闭上眼睛之前还想着,守着病人早就习惯了,还是第一次守个醉鬼。
转天一大早是被人一把搂了,搂醒的。
昨日醉酒的那个,还没睁眼,搂着他一颗脑袋差点给他搂断气儿了,一边搂还一边说。
“可人儿,别闹……”
“……”
在凌远终于伸手要推开他之前,李熏然总算发觉怀里的东西硬邦邦的不太对不像自家那只吃饱了就睡的可人儿,睁眼一看,瞬间傻了,抱着薄衾挣扎着坐起来。
凌远忍不住腹诽,狼狈的爬起来,拽了拽衣领。两个人大眼儿瞪小眼看了半天,凌远皮厚,还是李熏然先转了过去,说来李熏然那双眼睛还真是大,只不过看着神情,活脱脱想被沾清白似得。
“在下凌远,字岫明。不知大人该如何称呼?”
“日出远岫明?先生客气,在下,李熏然,字……字……哎呀……”
令人闻风丧胆的小锦衣卫应该也是从小好好读过十几年书的,可却突然红了脸,给凌远看的一愣。
“……令香,字令香。”
怪不得不想说,这不像家族长辈取得表字,没读过四书五经演绎传奇的一听,反而像女孩子的闺名。他这一说,凌远也明白了,怪不得昨日李熏然找他不痛快。当年华佗被下了大狱,在曹丞相面前求情的,可不就是荀彧旬令君么?
李熏然眼睁睁看着凌远勾起了嘴角。
“遥闻侍中佩,暗识令君香?”
“……”
“熏香旬令偏怜小?”
“……”
“旬令香炉可待熏?”
“……是这句。”
“令香。”
李熏然气得脸上一红,要不他怎么就不喜欢自己的表字呢,按说他爹也考过功名,读过书的人,虽说考得不怎么样吧,怎么当时冠礼就不知道拦着世叔呢?还连说了三个好。怎么个好法?他娘知道了,没忍住乐了半天,停下来,唤他一声“香儿”,再接着乐半天,后来通家之好的妹妹也来了,见了面小妮子噗嗤一乐,也喊了句“香儿”,喊完就跑。再后来进了锦衣卫,一帮武人没空文绉绉的喊小字,他师叔跟他隔了好几级,也没空搭理他,结果这回好,碰上了凌远。
凌远没再逗他,洗漱更衣,用过粥,十里八乡等着凌远放出了好来看的病人排出街去了,凌远想偷闲都不行,走之前倒没忘了小锦衣卫。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令香得空,不若去苏堤边上走走,白娘娘的塔也不远。”
这凌大夫昨日还要死要活要殉节,怎么今日就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可亲可爱跟换了个人似的。李熏然巴不得早点走,转头想个法子折磨他,这令香令香叫的他想死的心都有。
李熏然走了,凌远这日却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医馆清晨开门,远远听了城里落了鼓,人才都散了。杭州城外多是种田的农人,大字不识一筐,又是写方子又是说,这一天下来,凌远只觉得口干舌燥,恰好有杯温茶递到手边,医馆掌柜放下茶,再放下二银子。
凌远擦了擦手,喝茶。其实掌柜想说什么他都懂。
好听些的,是庙小放不下凌大夫这樽大佛。
无非就是,那家老爷使了银子,赶他走。
那掌柜的也是为难,可水里没有地头蛇呢?凌远不走,倒霉的就换他家医馆了,小几十年的生意,总不能为了个游医说断就断了。
人情冷暖,不过如是。
凌远上楼收拾东西,早上李熏然盖的那件薄衾还揉成一团没收。他翻了翻自己的东西,无非两身衣服,几两碎银,几张银票,算得上,空空而来,空空而去。
出得门来,牵着马往苏州城走,他被关了三个月,苏堤春晓,险些错过了。
不知道小锦衣卫又走到何处去了。
凌远牵着马在雷峰塔下转了一圈,才往北走,去苏堤。
春风拂面, 绿柳扶岸,桃花粉粉白白开了一路。娇俏的女儿家踏着夕阳掩着面说说笑笑。
马蹄踏着苏堤浅草,他牵着马慢慢往前走,却只觉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凌远也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可骨子里偏偏带着三分不可摧折的傲气执拗,而这世间恩恩怨怨,周周转转,又有什么是真能周到两全的?也不是第一次被赶出来,可偏偏是这一次,凌远突然心中生出三分凄凉二分孤单来,剩下五分不过空落落的罢了。
茫茫天地间,只他一人,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却又奈何春色正好,只是这春色正好,也与他毫不相干。
一条苏堤走到尽头,凌远还是想不好,如今又是要去向何方。很快夕阳西下,乌云趁着夜色而来,只怕今晚只得听雨客舟。
都说江南春雨润如苏,这场雨却来的突然,兜头淋了个通透,奈何前村后店还没个躲雨的地方,只有一匹马陪着他患难与共。
“……凌远?”
夜雨中一艘湖心画舫顺水而来,船上站着李熏然,一身墨色锦衣立在船头,手里还执着一柄桐油纸伞,凄风苦雨里对着凌远一笑,这还不算完,足下一点,向凌远飘来,拉着凌远就回了船上,宛若冯虚御风。凌远前些年陪着不近女色的梅大魔头连挖十二座古墓盗走广陵曲麻沸散也没这待遇。
“百年修得同船度,千年修得……哎呀,我又说错话了,凌远,你就当没听见吧,哈哈,今夜听雨,正少个人陪我喝酒。”
李熏然飒然一笑,谈吐间端端是名士风流,赞的上一句不俗,怕是江湖上也少见这么俊俏别致的人物。
凌远没忍住,对着他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有点儿心疼跟了自己几千里的那匹马,不过这马也向来聪敏,落荒而逃的时候最称得上神驹,像来也会找地方躲雨,不必他担心。
更衣换茶再出来,画舫里歌女又换了首温飞卿的菩萨蛮,唱的低回婉转期期艾艾。
青梅煮酒,李熏然说,在白娘娘塔前,自然要饮上一杯雄黄酒,还拿着筷子点了,要在凌远脑门上画个王。
河蚌鲜虾,凌远由着他画,看着他演,看他是想演一出什么来。
再洗了手,干干净净剥了个虾。
“令香,吃虾。”
歌女弹断了弦,唱跑了音,告了醉,落荒而逃。
李熏然哆哆嗦嗦吃了,端着桌上助兴的鹿血汤,没半刻烧红了脸。
凌远端过汤来一闻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不慌不忙,又剥了一只虾。
“令香,吃虾。”
李熏然往后躲,躲不开温柔乡,差点儿一头栽到桌子底下,再被凌远拉住了,手腕像沾上烙铁,红了又烫了。
李熏然惶惶然。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凌远笑眯眯拉过小锦衣卫,“这鹿血汤,给我准备的吧?怎么你这么心急喝了……”
李熏然被他说得俊俏的脸皮一下白,一下红,还是不一早醒来衣衫不整,想来报复么?谁知这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凌远一下一下拿捏着底下人穴道,江湖上没点儿自保的本事,他也要死过好几次了。一晌贪欢,乌发青衫两段宫绦从床头缠到床尾,舌尖唇齿啃起来都是甜的,揪紧缠绵的地方温软热烫,可凌远却依旧觉得一颗心一直是冷的,冰冰凉顺着江南的夜雨在他的血脉里游走,像一杯雄黄酒现了原型的幼蛇,纵然是知道无情无爱,贪恋的也不过是片刻温存。
“……江南事了,你不若和我回京城。”
凌远搂着人侧躺着,落花无情,流水无意,怎么开口又是恩爱缠绵。
“怎么说起来这个?”
“我这里有道口谕,查明此案若与你有关,送交刑部秋后问斩,若与你无干,封太医院院判官居五品。”
“……”
凌远的鼻尖埋在李熏然潮湿乌黑的发里,眼睛合起来也是真倦了。
“我若不回呢?”
“我就捅自己一刀说你被魔教妖人梅君远抓走了。”
“……”凌云闭着眼睛笑,笑的李熏然拿胳膊肘撞他心口,“我回,怎么敢不回。不过,你先要告诉我可人儿是谁,争风吃醋可不太好看。”
“……我们家猫。”
etc
比我想的要长……